进入移动版，省流量，体验好我祖母姓李，名满秀，是江西赣南山民，身材高大却被迫裹了小脚。她从小干活儿，割猪草、砍柴、下田劳动，爬山涉水走惯了，那一双小脚走起路来还是很快的。在我幼小时，曾听我父亲说，祖母是一个十分善良、聪慧、贤淑的女人。因为我们没有见过面，又相距太远，我脑子里始终没有她的印象。
我祖父会看病、“看地”、看“风水”，解放前还供养我父亲在西南联大读书，运动一来就被划为“迷信富农”，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
我18岁那年，“上山下乡”那股风把我吹回了江西老家。那年春天，在窄小破漏的老屋里，祖父祖母见到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那年代，农村是吃不饱饭的，祖父祖母已是60多岁了，还把他们仅有的口粮省下来做出香喷喷的白米饭让我吃。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但祖父祖母把当地农村过春节喜欢吃的黄粑（把山里黄蓁树烧成灰，淋出其黄浆浸泡糯米而打制出来的米粑）一直给我留着。
我插队的村在山顶上。第二天，60多岁的祖母一只手提着一些食物，另一只手拄着拐棍送我上山了。大约爬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到了那个叫“上塘”的村子。站在村口鸟瞰，视线越过很多座小山，能看见静静地躺在坝子里的祖父祖母的村子和老屋，田畴整齐，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坝子中流过。
我在上塘住下后，生活的艰苦对于年轻、气盛、身体好的我来说倒不算什么，咬咬牙，就挺过来了。倒是苦了我的祖父祖母，尤其是我祖母，她隔不了几天就要上山来看望我，让我实在过意不去。她一来到我的住处，就赶紧去看我床下的谷草垫厚没有，看我的饭甑里有没有饭，然后从提篮里拿出煮熟的鸡蛋给我吃，叮嘱我不要饿坏了身体。望着老祖母汗水打湿了的衣衫和背影，这“阶级界线”如何划得清？
下午收工后，等月亮升到高山顶后，月光照亮弯弯的山路，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悄悄地沿着山路去到祖父祖母家里，轻轻敲开他们的门。祖母见我回去了，高兴得不知所措，赶紧洗锅涮碗，烧火做饭给我吃，叫我多吃点，一定要吃饱。当时，我多吃一顿饱饭，他们就要多喝几顿稀饭。但他们见我吃得多，反而很高兴。有时我睡在老屋里，但是天未亮，老祖母就叫醒了我，生怕耽误了我的“前途”。使我至今心中深感愧疚的是：有几次我在山上听社员们说，这几天晚上，大队里又开批判会了，是批判斗争地富分子的会，有的人还被吊了起来。我急了，即使没有月光，我也赶紧下山，见到祖父祖母，得知他们没有被吊起来打，只是手臂上被绳捆绑时勒了几道红印，没有什么大碍，心里也才放下了。至今还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留在那里多陪他们住几天，照顾他们一下呢？当时我也太自私了。
上塘村有十多家亲戚。民风醇厚，亲情浓，有事互相帮忙。老祖母的零用钱，靠的是祖父偷偷地躲着队干部们给村民们看病、择“吉日”，村民悄悄地拿些鸡蛋、红糖来感激他们，更多的是靠我父亲不时从云南寄些生活费给两个老人用。祖父祖母有恩必报。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经常看见祖母的衣袋里或篮子里随时都装有父亲从云南寄去的云南白药、当归和其他物品。祖母一进村，就分发给乡亲们。
父母生下了我，然而，继续给我补充营养和爱的是我那年老残弱的老祖母啊！
后来，我成家立业，结发之妻却因患重病无钱医治去世，给我留下了三个可怜的儿女。祖母毅然挑起了帮助我照看儿女的重担。我那幼小无知的儿女时而缠着老祖母玩，时而要吃的，时而摔倒跌伤，时而哭，时而笑，累得老祖母精疲力尽，但即使是这样，老祖母都毫无怨言，只是有时会哀叹她自己老了，想长久帮我照看恐怕难以胜任了。我随时看见老祖母日渐弯驼的背上衣衫都湿透了，看着三个重孙辈，脸上却常常洋溢着微笑。
后来改革开放了，我回云南参加高考。与祖父祖母告别时，我看见祖母用手帕不停地擦去满脸的泪水。
祖母是80多岁时才离开人世的。她去世时，据乡亲们来信说，整个村子几百户人家都为她戴孝。
这些事已经过去40多年了，如今我也60多岁了。睡梦中，我时常看到祖母在老家的山路上行走。（陈剑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