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被派到偏僻的乡村当差。正值草儿嫩绿,野花烂漫的季节,村长从他家里拉出一头牛请我帮他放一下。
那头牛是棕色的,脾气慢吞吞的,村长唤它“老把式”。村长把牛牵过来,把牛缰绳递到我手中说:“跟着老把式走吧!老把式经常到山里去吃草,它认得路。”
村长没有那种瞻前顾后的个性,纯属“一根肠通屁眼”的山里汉子。与其说他信任我,不如说他太信任那头牛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披着晨曦,跟着老把式去村子远处的山坡。
上山的时候,缺乏锻炼的我,动作迟缓,远远地落在老把式的后面,我怕追不上它会迷路,很着急,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服。
在山路转弯的地方,老把式把头转向后面,见我离它很远,竟然停下来等我。对我这城里的陌生人,它并不欺生,相反倒有些体贴的成分。
相处久了,从老把式的眼神和步态里,它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还没有吃过苦头的小牛犊,需要涉世很深的它的照顾。上陡坡的时候,我试着抓住牛尾巴借力,老把式没有拒绝我,感觉得到它多用了些力气,它显然是愿意帮助我,拉着我爬坡。有时还把头调转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不要顾及什么脏了臭了的事,拉紧拿稳我的尾巴爬坡上坎会轻松一些。
老把式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对自已家乡的一草一木熟透了。它能在看似没有路的地方找到路,在看似没有草的地方找到草。我心里暗暗佩服老把式的本领。
有一回,我不小心在一个陡坡梁子上摔了跤,膝盖摔破了,鲜血沁透了裤子,我赶快用手绢和新鲜泥土止住血。疼痛难捱,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巴巴地望着夕阳缓缓落山,无可奈何地看着月亮慢慢出来,月亮逐渐地越升越高越明亮。此时,老把式已将此处山坡上边边角角的青草搜了个底朝天,然后昂起头满足地吼叫起来。它扭头见我趴在地上捂着裤褪,索性走过来卧倒在我面前,随即仰着脖子“嗡嗡”地哼了几声,仿佛在说:“城里人,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又饿又怕的我忍着腿部的伤疼,挣扎着爬上了牛背,老把式驮着我行走在月亮朗照的山野里,整个夜空在牛背上起起伏伏,月亮越来越明净透彻。
牛驮着我,我驮着月亮回到家,已经不早了。村子附近的老农看见老把式驮我回来,都深有感慨地说,幸亏牛把你给驮回来了,不然的话,出了事都没人晓得。
两个多月的驻村生活一晃就结束了,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把牛移交给了村长的二儿子。那天我记得很清楚,老把式被牵走时,还不时地扭过头来看它的朋友,我噙着泪水注视着老把式离我而去。
两年后,老把式死了。来城里办事的村民说,那头牛是从陡坡摔下来摔死的。我走了后,村长就让老把式拉犁拉车推磨,连续超负荷的劳动,加上没有充足的饲料,几个月时间就把老把式折腾得骨瘦如柴。有一天夜里,主人忘记了给牛喂食,饥饿难忍的老把式便用力撞坏了牛棚,偷偷地溜出来,独自上山寻找食物,不慎失足摔下山来,天亮时,有人在山下看见它,已经摔死了。
我的鼻子有点酸,我真想大哭一场来祭祀老把式,于是故地重游。车子载着我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的心早已飞到老把式和我经常出入的山坡。在一个叫“石板沟”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着牛尾巴爬坡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大石阶。它已比当年平整了许多,石阶上隐隐约约印着两个凹下去的牛蹄印迹,那是无数头牛无数次地踩踏形成的。几年前,老把式也是踩着这两个凹处一次次领着我上坡下坡的。我凝望着这两个深深的牛蹄窝,嗅着初夏微微飘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牛的气息。
我忽然明白,我放过牛,其实是牛放了我呀!我放了两个月的牛,那头牛却放了我这一辈子,我的灵魂被一头牛牵在骨子里。
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感觉老把式好像还在驮着我行走在如水的月光下和山的皱纹里…… (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