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新疆牧区的孩子只能到各教学点上就读,一学期只有两个月左右。1974年初夏,我快要八岁了,该入学了,妈妈说没有交通工具,一个小小的孩子哪能独自一人步行穿过密林去教学点?她说的交通工具就是小马或小牛。那时候,我们在绵羊队,如果属于大畜队的话,这个事儿就不成问题。只有三姑坚定不移地支持我。爸爸低着头不作声,那时,他必须一整天跟着羊群,因为我们家的毡房坐落在三面环山的森林里,羊儿如果跑到森林深处,等于给那些黑熊和狼们赠送美餐。
妈妈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一直操心着一家人的吃喝,她生气地对三姑嚷嚷:“上上上,上什么上呢?谁来放羊羔子?大羊的奶被羔子吃了,你们吃啥?拿什么做奶疙瘩、奶豆腐?不就是三十多个新文字和一到百的数字吗,作为姑姑,你抽空教教不就行了?”妈妈的话是说给三姑听的,三姑用犍牛拉运柴火,帮着妈妈干家务,挤羊奶,做奶疙瘩。
平时,三姑在爸妈面前从来没说过“不”,但我入学的问题上,她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就忍气吞声地坚持自己的看法。
七月初的一天,大概上午十二点左右,三姑牵着我的手,步行上了南边的山腰,指指往南穿过森林的崎岖小路并从怀里掏出一本作业本和半截铅笔说:“你就一直沿着这条小路走,不用怕,这条路上白天来回走的人不断,所以棕熊不会待在附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大概走上十几里,你会看到拴在树枝上的马牛,就算看到森林学校了。”我边向南沿着小路走着,边回头看看三姑,她站在那里挥着手喊着:“好孩子啊!去吧去吧!不要怕,啊!”那时,三姑差不多十八岁了,身穿草黄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裤子,一手抓着胸前垂着的发辫,一手挥着。
我沿着树间弯曲的小路,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真地看到了树枝上拴着的小牛小马,并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我看到树林中的空地上,十几个孩子坐在木墩上,一个棕黑脸、头发灰白的汉族人面向孩子们,站在一棵小松树旁,那棵小树上挂着一块小黑板。那个汉族人右边还站着一个哈萨克族男人。我胆怯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孩子,就说去年冬天发生的事吧,我跟妈妈到另一个山沟里的牧羊人家里串门,那个山沟里居住着两户人,有七八个孩子。大人们坐在石头房子里聊天,我们小孩子在外面玩耍,结果我被揍了一顿。他们故意挑剔责难,说我玩羊拐光赖皮,还与女孩子抢毽子,可我没有,就顶了几句。
后来才知道,汉族人姓孙,是地区师范学校的教师,被下派到牧区劳动改造,最后牧区的人联合起来,向牧业队的领导要求孙老师教书,牧业队的领导班子同意了牧羊人的要求。这片后山(一般叫作夏牧场),离公社二三百公里远,几乎与世隔绝,也没那么多讲究。
就这样,我的读书生涯开启了。
我们的森林学校担着小学五个年级的所有课程,所有的课程只有两门课:一门是数学,另一门是哈萨克语。汉族老师教数学,哈萨克族老师教语文,他们轮着教,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的时候,另外几个年级复习功课,一天的教课时间也就三四个小时,有时,连这个时间也保证不了。因为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时不时就要下雨,有时一下就是七八天。我入学后,幸亏连续十几天没有下雨,我费尽脑子才认识了数字和字。我学得很快,可写起来不像样子:“Y”写得弹弓那么大,“1”写成火棍一样长,两位老师不但没有责怪,还动不动就表扬我,表扬我步行上学,脑子聪明。家里那边三姑拔苗助长,逼着我朗诵,还教老师们没有教过的字母和数字,导致我睡不好觉,又吃不下,还出现尿床的现象,被爸妈打了屁股。
我们都随身带着干粮上学,但三四点才吃午饭,因为学生们骑着牛马从四面八方赶来,快到中午才齐。我后来才得知,森林深处的这个教学点是两三个牧业队的中心地带。有一天,正吃饭的时候,下起细雨来,我们坐在两棵大松树底下避雨,两位老师也是,那天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坐着坐着,我头靠硬硬的树根睡着了。我醒过来就觉得裤裆和两腿间凉凉的,又尿裤子了。细雨还在下,同学们也睡着了,有的头枕树根,有的直接躺在潮湿的草地上,两位老师坐在一旁小声说着话。那个汉族老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态,于是牵过来自己的马,让我坐在马鞍上,送我回家。周围寂静极了,只听见细雨的沙沙声。幸亏下着的雨没有改变节奏,有时,这里的细雨下着下着,就变成滂沱大雨,还雷声大作,几道银蛇般淡黄色亮光时不时就在眼前闪烁,如果那样,人畜绝对不能走动,只能找棵雪松避雨,因为雷电不打雪松。
到我家的时候,我们的衣服被雨水淋得湿湿的。我发现爸妈对老师格外殷勤,还叫他“孙校长”。到了傍晚,爸不顾老师的劝拦,宰杀了一只羔羊。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立刻闻到一种从来没闻过的苦味。原来那个汉族老师早起去捡了一些药草,正在用铁壶炉子熬着。妈妈说:“孩子,看看孙校长,他对你多好啊!一早就起床为你找药草,想要治好你尿床的毛病。”老师说:“不碍事,不碍事,小孩子嘛,很正常的,他的肾受凉了,服上三天草药就好了。”
那个夏天对我来说,是个不平凡的时光,起码我认完了三十多个字母,还学会了加法和减法,同时,头一回知道了青草熬成药治病的新鲜事。汉族老师为治好我尿床的毛病,就在我们的毡房住了三天,白天带我去上课,到了下午,再回来熬药。
到了1978年,深受牧民爱戴的孙老师自愿要求留在我们公社的初中学校。(海拉提别克 哈萨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