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兰

人们往往有过这样的生活经历：以前不感兴趣或不喜欢的事物，随着岁月的流逝，某一天你会突然发现它的可爱之处，进而深深地喜欢上它。兰花之于我，大抵如此。

我自幼喜欢画画。时常对着《芥子园画传》临摹“四君子”梅兰竹菊。那时不知为什么，对于“四君子”之兰花，每动笔时，却始终提不起神。也许是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相比梅花的百折不挠，竹子的虚心正直，菊花的高洁不屈，兰花叶片细长飘逸，花朵玲珑娇小，总免不了有一种纤弱女子的形象，难配君子之雅号。

多年来，我与兰花可谓相见两不识。八年前的一件小事，足见那时我对兰花的无知和冷漠。那天，我去拜访一位老画家，临走时，画家突然要我小留一会儿，说要给我画一幅画，我自然喜出望外。只见他铺纸挥毫，笔走游龙，不到十分钟，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兰花就呈现在我面前。老画家一边画，一边跟我说画兰之难——“半世画竹，一世画兰”，意为要画好兰花和竹子光靠笔上功夫还远远不够，尚需多读书学习，尤需加强品德修养，把竹子和兰花的精神品格领悟透彻，内化于心，外化于墨。我当时听了不以为然，心想：兰花，不就是一种普通的花草吗，何至于此。临走时，我客气地连声道谢，其实内心对这幅画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回家后，便将其束之高阁了。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缘，却完全颠覆了我对兰花的认知。前年仲秋的一个深夜，在品读《孔子家语》时，不经意间发现了孔子赞美兰花的一段话：

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又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又曰：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这段话对我不啻一记棒喝。我平素并不看好的兰花，在孔子眼里却如此“高大上”，竟成为他的精神路标。自古以来，儒家便把兰花作为高洁、典雅、淡泊和坚贞的象征融入其哲学思想，并为后世推崇而广为流传。

天命之年的我，从此开始了“寻”兰之旅。

兰花曾受到历代仁人志士、文人墨客的敬仰和追捧：勾践种兰以明志，屈原佩兰以示节，郑思肖画兰以寄亡国之恨……

“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如今，兰花早已完成其从形质之美向内在精神之美的过渡，成为大众所推崇的君子形象的精神符号之一。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为了真正了解兰花的习性，我特意到花卉市场买回两盆建兰，日夜照护，静待花开。然而，不到俩月，就都夭折了。原来，兰花是一个比较娇贵难养的花种，它像一个虔诚的修行者，给自己设定了许多严苛的清规戒律：温度、湿度要适中，土质要疏松透气，环境要保持通风，光照不能太强。最令人头痛的是，浇水这一关，所谓“兰花浇水十年功”，有多少兰花粉丝由于浇水功夫不到，屡养屡败，最终只好望“兰”兴叹。

功夫不负苦心人，转眼两年过去了，经过多次失败，终于迎来幽兰吐芳。这是一盆建兰，叶片修长翠绿，立秋后长出九枝嫩绿色的花葶，每个花葶上有三个花苞。不久，一个个花苞陆续开放，家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它们有的亭亭玉立，宛如仙女下凡；有的颔首低眉，好似美人害羞。微风吹拂，绿叶丛中，三十余朵小花朵摇曳多姿，如绿林中一群展翅飞翔的小鸟，生机盎然。

养兰两年，我经历了知兰、爱兰、学兰，从一个“兰盲”，成为一个“准兰迷”。其实，兰花并非如我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娇柔的弱女子。它虽然叶片外表柔长，但你用手一摸就能感觉到它骨子里有一股坚强不屈的刚性。它不像狗尾草，细长的叶子软弱无力，随时准备向疾风折服。当疾风掠过，兰叶弯而不折，依然保持它以前劲挺的姿态，让人想起不畏强暴、外柔内刚、能屈能伸的堂堂君子。

兰花的花朵，小巧淡雅，幽香清远，沁人肺腑。它没有茉莉、百合那般刻意媚人的浓香，但它淡淡的香气，却有着神奇的魅力，令人一嗅就沉醉其中，欲罢不能。我把花盆放在卧室，瞬间满室生香，近前闻之，却又闻不到些许香气，真是“鼻端触着成消受，着意寻香又不香”。齐白石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兰香之妙，是否恰在这“若有若无之处”？

兰花内敛而不张扬，它的幽香是其内心自然流出的菁华，毫无哗众取宠之意，“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此之谓也。这令我想起了崖柏，越是年轻的新料，其味越浓越冲，令人不堪久闻，也越不值钱；相反，越是陈年老料，其味越清淡，越深沉，越耐人寻味，其价值越高。“洗尽铅华始见金，褪去浮华归本真”“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兰花的淡雅不正蕴含着“平淡归真”的人生哲理吗？

天命之年才结识兰花，惜乎相见恨晚。但细一琢磨，现在识兰也恰逢其时。兰花本是花中君子，它朴实无华，远离尘俗，洁身自爱，坚贞不屈。人过五十，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看透了世态炎凉，才会真正体味兰花不尚虚荣、宁静致远的品行。如今，已然没了年轻时的轻狂和浮躁，有的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我的心境与兰花更加默契，以兰为师，向兰学习，让兰成为余生的良师益友，岂不正当其时。

赋诗一首，聊表景兰之情：

本是山中一芳草，

远离尘烟乐逍遥。

一从夫子况君子，

世人独称此草好。

（丙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