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菜园,满眼新绿。一排香樟树已有父亲手中的锄把粗了。春天是开花的季节,香樟也不例外。菜园子满满的樟树香味。父母在除草,远方有牛叫声响起。两个小孩在菜园玩蚯蚓。小女孩努力地踮起脚尖,指着樟树说:“这两株树是我的,妈妈说等我长大了,树也长高了。找了婆家,用它打漂亮的家具,香着哩!”男孩一脸不屑地说:“臭美。”内心却掠过一丝嫉妒。
时光真快。那个男孩是我,行将年过半百,那女孩就是我姐,也是为人妇为人母了。只是那一排香樟树还在,足有小水桶粗壮了。每一次回家,远远地看到它,心中就觉得温暖。
香樟,是南方最常见的树种,树冠舒展,树叶繁茂,树干苍劲,是江南所有乔木中的“美男子”。在南方,尤其是在洞庭湖边的水城岳阳,遍地香樟。南湖边、群山中、湿地里,随处可见的百年樟树让人惊叹。只是见得多了,就像老朋友,无声胜有声,相视一笑,一世情缘。
樟树一年四季常青,冬天依然青翠。但是一入春,老叶换红妆,风一吹,便群舞而下,簌簌有声,煞是壮观。老叶落,新叶出,朝气与暮气并存,衰退与新生共现,樟树却是愈加生机勃勃。五月,这个小城因它而绿。蓝天阳光下,抬头仰望,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是那么清晰,恍若阳光点亮了樟树,一刹那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是岁月静好。
春天站在香樟树下,有一股浓浓的樟树香味扑面而来,仿佛是一大把一大把的香水灌进你的鼻腔。正是千万朵微小的、香气微弱的、不起眼的花,使得整株树被人注目,使得整座城都醒了神经。
秋季,抬头看树,樟树子隐藏在密密的树叶间,与碧绿的树叶相衬着,一如小户人家的孩子,出门就爱躲在妈妈的衣衫背后,羞涩的,胆怯的,我见犹怜。成熟的黑色香樟子,表层是薄薄的果肉,味道如何?没有尝过,只能问鸟了。此刻,香樟树是鸟的天堂。成群的鸟——灰椋鸟、白头鹎、鹊鸲、乌鸦、喜鹊,在树上觅食,形成城市里少见的群鸟飞舞的景观。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但是,稻子归了仓,鱼儿潜了底,即使山上的野果也在秋风中落了地,惟有樟树子,在绿叶的保护下依存于枝叶间,静等鸟儿的到来。这是冬天最后的晚餐。
当然,熟透了的香樟子,也给人类带来了小小的烦恼。走在秋冬的树下,时不时有香樟子掉下来,砸在头上,抑或是衣服上,留下一滩殷红的印迹。起风时,也会看到它们从树上掉下来,一颗一颗黑色的、饱满的,行人走过,踩上了,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人行道上常常是一滩又一滩的污迹。
樟树的树干挺拔修长,木质细腻韧实,且香味浓郁,是打家具的上好木材。樟树生长慢,木质细密,一棵树成材要一二十年。所以在南方农家有一个习俗,生了女儿,一定会在院落栽下几棵樟树。乡下人实在,二十年,樟树成材了,女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寻了婆家,就得打一套上好的家具陪嫁,可谓是面子里子都有,风光无限。记忆中大姐定好了婆家,择了吉日,父亲就请来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吴师傅,斧、锛、刨、锯、凿、锉……早些时日伐下的几棵樟树,已经干透了,正好。忙活了好些时日,弄得满院子的香樟味——那是农家的喜庆味哩!
三门柜、高低柜、五立柜、小方桌、梳妆台、脚箱,即使一些边角料,也被巧手的木匠打成了小方凳、洗脸盆、脸盆架。个把月工夫,一套完整的家具,摆在堂屋,打灰底,做油漆。大姐看着家具日趋成形,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走路都是一步一蹦的,轻盈得好像脚底装了弹簧。至今记得一幅场景:正午时分,冬阳暖日,少年的我蹲在门槛上玩,无意中抬头,大姐正在俯身低头闻着家具的清香,沉醉而又迷恋。抑或是我的注视惊扰了大姐的心事,大姐的脸“嗖”地一下,一片绯红,羞涩地一转身扭进了房间。只是心痛了母亲,好几次夜深人静,一弯月亮在云缝中钻进钻出,母亲坐在堂屋的角落,安静地看着家具,眼角里却是泪花。盼着孩子长大,原本就是做娘的心愿。然而,当女儿真地离开之时,却又有千般不舍……(葛取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