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枣树下,每年都要堆一个草垛。草垛干透时,入冬的枣树枝头光溜溜,刺愣愣的“鹿角”要划破苍穹。这时,云南祥云县的小炉匠或者四川的爆米花匠就来了。郭三家门前的空地就被“租”去做活儿。那租金,无非是一袋爆米花和一个锑盆的工价罢了。爆米花匠中年脸相,一个人,没伴儿;小炉匠是夫妻俩,身子骨年轻着。每年冬季,两个匠人相继到来,有两年差不多是一起来的。
爆米花匠的工具少,那爆米花机像个颇有威力的武器,黑滚滚的脸。大人拿来包谷,它就“咕隆隆”吐包谷花。那会儿米贵,来爆米花的都是殷实人家。小炉匠夫妻俩,在围观的人们的簇拥下,“哐哐嘡嘡”摆开工具。女的绷紧脸烧燃炉火,小鼓风机呜呜作鸣,将焦炭火吹得滚红,然后架口小铁锅,开始把一些锑片装进去炼化。男的请个人带着去,弄回来一蛇皮口袋细末土,倒在地上,用双手反复搓得细细匀匀。细土装进一个箱子样的木盒里面,将一个锑盆模子放进去,再装上土,用锤夯筑半天,夯紧了土,将木箱盖打开,拿出锑盆,上下两层土之间就有个盆的逼真模子,溶化的锑水倒进去,小炉匠夫妻俩将木箱盖“呲”地一声压下去,锑水奔溅。冷却一会儿,打开盖儿,一个盆子的雏形就成了,敲剪去多余的毛边,一个新盆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小炉匠的整个工艺流程,耐心细致,像老妪煨茶,慢工细货。小炉匠将泥胚压下去时,手上力度的老嫩厚薄,恰到好处,否则锑水跑得不匀,铸出一个缺耳朵少下巴的锑盆,一切白费力,还惹得旁人笑话。
我和郭三整天蹲在石磨上,瞪大眼睛看两伙匠人做活儿,打心里佩服这些走四方的外地人有手艺,有巧劲儿,赚的钱实打实。白日,刺枣树下成了村子中心,看热闹的,来爆米花的,来铸锑盆的,稀稀溜溜,总断不了线。小炉匠的炉火上,到了晌午,就架锅做饭。爆米花匠也闷闷地在石头上架口锅,煮面皮吃。我和郭三都滋生共同的想法:从家里悄悄摸几个鸡蛋给小炉匠,让他教我们手艺。有朝一日,我和郭三也牵着青驴,驮了工具,走村串寨卖艺,炊千村香米饭,挣万户碎银子。
晚上,小炉匠夫妇打地铺睡在郭三家院门外的檐下。爆米花匠睡在干草垛下,铺一地稻草,盖一袭破被。村里闲汉,三三两两,到空地上,唠话壳子。浓烈的叶子烟,装在烟锅里,传给爆米花匠抽几口。小炉匠不抽烟,但带着酒,也凑过来搭话。刺枣树下,干草垛旁,慢悠悠一阵南腔北调,伴着虫子的清唱。刺枣树上挂着的月,渐渐高了,风一阵阵凉,干草垛上的稻草,像头发一样凌乱拂响。村里的闲汉们,抽熄了几锅星火,聊困了天上几颗星,披衣回去睡觉。我、郭三,几个娃儿,听完几箩筐鬼故事,也哈欠连天,找路回去。
十天半月,村里的生意淡了,他们就收拾家当,挑着担子,颤悠悠上路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站会去哪里。匠人走了,村人们若无其事做着每天都在滋生的农家活儿。鸡接着叫,狗接着咬,驴接着打滚。干草垛上的稻草,每日都会少一些——被扯下来喂驴。草垛彻底消失的时候,刺枣树不知几时悄悄开满了淡绿色的花儿。 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