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孙世仁是1995年的早春三月。中央电视台策划了一个系列节目《黄河一日》,联合黄河沿岸几十家电视台,用纪录片的形式,拍摄惊蛰这一天黄河岸边普通人家的生存和生活状态。我们选择的拍摄地点属延安市延长县罗子山乡管辖,距乡政府25公里,距县城一百公里,是一个外人很少涉足的地方。走到这里似乎真到了天地的边缘,人们就给它起了个十分苍凉的名字——天尽头。天尽头处于延河与黄河的交汇处,不仅子女联姻、经济往来多与山西有涉,就是买点油盐酱醋家用零碎,也都习惯坐船去黄河对岸山西大宁县平头关村的小卖部。孙世仁家的一只小木船是联结两岸交往的惟一工具。
孙世仁摆渡,用他的话说是拦羊打酸枣——捎带,有人过河时摆渡,无人过河时种田。来了客人,只要吆喝一声,无论干什么活,放下就走,有钱给个三五块,没钱也没关系。至于临近的乡亲,渡河是从来不收钱的。有时天气不好,不能行船,老孙的家就成了过路人的店。客人们也是极自然的,见活就干,见饭就吃。孙家媳妇一天少说要做四五顿饭,晚上睡觉时一铺大炕挤满了十几个人,鼾声此起彼伏,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为此,老孙头的媳妇埋怨这摆渡是一贴工夫二贴钱,心操了不少,钱却没挣下。老孙头却不以为然,他说:“钱没挣下,人却为下了。四邻八方一说我老孙家有事,你看那帮忙的有多少!”
俗话说,靠河吃河,靠山吃山;天尽头人却是靠着黄河没水吃,靠着大山没柴烧。一村人的用水除了村前那一河泥沙俱下的黄水就只有一眼泉水。泉水本来很旺,后来炸石箍窑时一炮轰断了水脉,此后,那一眼泉水便滴滴答答若有若无。村里人每天天不明就得赶着毛驴去抢水。天尽头人守着的山也是一座秃山,烧柴十分困难。我们去采访的那天,老孙家利用家有渡船之便,正要去黄河东岸山西大宁有灌木丛的地方去砍柴。没想到所谓方便也得逆河而上,拉船五里才能到达砍柴的区域。那巨石突兀的纤夫之路整整用了五个小时。
日近西山,四个劳力才砍得二十几捆柴,在河滩上燃起一堆篝火,将那冻硬的干粮烤热吃罢,装船启程。这时,64岁的孙世仁俨然一位得胜还朝的将军,叼着烟袋稳坐船头,关键时刻发出一声声简短的指令,顺水的船儿箭一般前行。我们在一片暮霭中靠岸时,孙世仁的老伴早已拉着驮柴的毛驴等在那里。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砍一次柴竟会跨省渡河动用水陆两支运输队伍。
可惜天不作美,当晚黄河涨水,天刚麻麻亮就听见老孙头在院子里一声声惊呼。等我们跑到黄河岸边时,先天傍晚驮剩的柴捆已被冲得一干二净,只有小船还锚在水中。但是老孙一家并没有为那损失表示太多的惋惜,立即向几根在漩涡里打转的木椽扑去……
后来才知道,那一河猛水并不是大自然对人的戏弄,而是我们上游的摄制组为了拍摄黄河流凌的效果,用直升飞机炸冰开河导致的。
我们摄制的片子取名《家住天尽头》。黄河两岸,认识孙世仁的看了都给他捎话。从此,我们便和老孙一家结了缘。后来听说老孙的女儿女婿生意顺当,给老两口在城里买了房,可他们住不惯,一到农时就往回跑。
孙世仁是78岁上走的。那几天女儿本是要接他们进城的,他却说快过生日了,过了生日再走。老孙的生日是十八,那一天是初八,距老孙的生日仅仅只有十天。他看见窑面被雨水冲破了就想修一修。他找了村上的一个年轻人,说叔给你放牛,你给叔把窑面子泥一泥。那年轻人把窑泥好了,老孙却再也没有回来。老伴说,看那样子是在沟畔上坐的来着,往起一站,头晕了……沟畔上留着他的拐杖、摁灭的烟头。“都来了。黄河两岸得过老汉好处的人都来了,都哭得和泪人一样……”老伴说。
没有了孙世仁的天尽头还是天尽头吗?附近修了一座黄河大桥,再也不用摆渡的人了。 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