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邯郸武安老家周围方圆十几里内,只要一提“三连坡”,大家都知道是说东陶庄的。
每天早晨,大红公鸡刚刚叫了一遍,“三连坡”上就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勾链声、负重担仗的咯吱声、噗哒噗哒的脚步声,人们陆陆续续地翻过“三连坡”,下到西河沟吃水井里担水,“三连坡”便热闹了起来,彷如交响曲的序曲,推醒了沉睡的山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家住在第一道坡中间的北边,往西依次是第二、第三道坡。从东往西,坡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坡长大约两袋烟的工夫。坡与坡之间相隔十来步,且在相隔处各建有一座带门楼的拱券门,只是上面那座门楼早年被雷电击毁了。三道坡中,“之”字形的第三道坡最险,最窄处恰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个担水的人在此相遇,侧身才能通过。
三连坡的路是何年何月开凿的不得而知,兴许是先人们“择水而居”的杰作吧!不过,只要看一看石台上那厚厚的苔痕、踏出的凹坑和磨出的光亮,你就会被她的久远和沧桑所折服。
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从三连坡的背上下到西河沟,母亲洗衣服,我跟河里的小鱼小虾玩耍。那个时候,并没有感觉三连坡有多险多难,反而觉得它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用自己坚挺的脊梁,为乡亲们架起了一条生活之路。
年龄稍长,似乎懂得了一些生活中的艰辛,越来越觉得三连坡是横亘在乡亲们面前的“生存坡”。我时常端着饭碗,在三连坡两旁的“街头饭市”上,看着那些背着暮色、披着尘土、满脸无奈的人们担着水从面前走过。每每这个时候,就能听着那首熟悉而又别扭的顺口溜:“三连坡啊三连坡,有女别嫁三连坡。井里有水嘴里渴,吃水愁死(他)二大爷。”
那个年代,新媳妇头一年在公婆家是不下地劳动的,更甭说下三连坡担水了。有一年村里迎娶了一位东部平原的漂亮新娘,她不知道这个“秘密”,刚度完蜜月就去担水,结果水桶掉到井里了。我跑到她的家里,告诉了她的公婆,她的公公赶忙去杀猪匠家借了长着三个“犄角”的铁锚,系上绳索,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水桶捞上来。学会担水是三连坡居民的必修课。
我母亲记得最清的就是闹灾荒那一年,家里地里能吃的都吃光了,什么榆树皮、棉花壳统统都吃到肚里了,还是饿得不行,咋办呢?不知谁出的馊主意,挖来西河沟里的黄石矸,磨成面,蒸馍烙饼吃!一点点养分都没有,只是为了填充肚皮,没几天,人人都得了“胃下垂”,肚子疼得要命,可,还得去挖黄石矸,从三连坡背回来,唉!那个时候俺感觉三连坡就像几个黑黑的大汉,挡在你身前身后,搬不走、绕不开,真的是要俺的命呢!可惜当时我还没学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词句,在我的眼里,三连坡就是“全公社”最险峻最难走的道儿了。
而对于乡亲们来说,三连坡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就是一只纸老虎。二队的厚哥身高马大、膀宽腰圆,向来不把三连坡放在眼里。每年夏季,队长都派他去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由于生产队是按割草的斤数来记工分的,一百斤记十分,年底就能兑现一块钱呢!因此,厚哥便有了“用武之地”。一条细长担子,颤悠悠地挑着二百多斤青草,慢腾腾地从三连坡一步一步迈上来,中间从不歇息,而且还像耍把戏似地将担子从这个肩膀换到那个肩膀上,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难怪人家经常端着青花粗瓷大海碗,手里夹着两个大窝头,坐在墙角,咬一口窝头、吸溜一口稀粥、再嚼一口白萝卜咸菜,咯吱咯吱地嚼着咽着。谁敢瞧不起人家?
三连坡的路虽然不平,但走熟了照样如履平地。人们晚饭后看露天电影,爬上爬下,没听说哪个老人和孩子崴着脚或滑下坡,足见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
1976年,村里利用翻砂厂创造的利润,给社员们安装了自来水,三连坡由一只桀骜不驯的猛兽,变成了一头温顺的骆驼,爬卧在村口,日夜侍奉着三连坡的儿女们。
进入新世纪,村里的人们纷纷搬到了临近省道、地势平坦的新民居。三连坡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着苍老着、孤独着、忧伤着的它,我在想,它赋予山村儿女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也会老吗? 邯郸市 岳纪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