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盂县红崖底古来缺水。十里深浅一道山沟,暴雨之时山洪咆哮,山洪过后,便剩下一道干河槽。人们常年吃水,不能不依赖旱井。老天落雨,雨水贮入旱井,浑汤泥水的,大家澄清了食用。
虽然缺水,村南却有一片芦苇地。原来,村民起房盖屋、脱坯垫圈,历年在村南一个固定地方取土,那儿就出现了一大块洼地,积水成为池塘。池塘四周,不知何时生出那么七八亩芦苇来。夏季苇叶喧哗,入秋芦花似雪,竟成山庄一方风景。
每当端午前夕,周边村社的乡亲们都要来这儿采摘苇叶。小村小庄的老百姓,这几天尽显一派宽容好客风度,人人脸上写满了自豪。
整株芦苇,可以绑扎起来制作乡民打顶棚的骨架,还可以在盖房时节铺在椽子上,做铺瓦的底料。
苇子的最大用途,是能够编席。用芦苇编织出的席子,近于正方者,是炕席。根据各家土炕的尺寸,编成“六六”或“六八”见方。近于长方者,叫做条席。丈二、丈五不等,围拢起来当粮囤。
我小时候,乡民日子清苦,哪有毯子毡子之类,多数人家炕上,都是铺一领光板席子。席子固然结实,孩子们偏要尿炕,一年下来,席子差不多就沤烂了,必须更换。一个外地的席匠看到了商机,常驻我们村揽活儿。
据说那席匠是河北平山人。天生一张歪嘴,嘴角斜斜地扯到耳根那里去,大家都叫他“歪子”。歪子是个光棍,积年也不回他们老家平山。村里有家富户叫耧元。一处四合院,四合院的东厢还有几孔窑洞。歪嘴席匠就常年住在这家东院的窑洞里。到土改的时候,几孔窑洞就分给了歪子。
耧元家的院子建在河槽边,同学们上学下学,都要从他家的院墙外经过。耧元家东厢窑洞院里,几乎满院都是芦苇。窑洞前,立着一捆一捆的芦苇,晾晒风干。编席子,芦苇要事先破开,变成篾条,然后才能开始编织。当院,平铺着风干好的芦苇,用一只重重的碾轱辘来回碾压。圆柱形的芦苇,被石碾压劈了,随后席匠再用篾刀细细破成合用的篾条。
村人家家用席子,私底下都夸歪子的手艺。歪子说话本来就侉声侉调,况且歪了一张嘴,愈加不善言辞。偶然听到人们夸许,就怪模怪样地笑,嘴角斜斜地扯到耳根那里去。
有一回,有人在窑洞院杀棋,不少闲人围观助阵,大呼小叫的。歪子心无旁骛,管自在一边编席子。有个闲汉故意逗乐子,说歪子的手艺不沾弦,席子编得不怎么样。歪子当场生了气,嘴角愈加扯到耳根那里去。他歪着嘴,恼怒地低吼了三个字:担水去!
说他编席子的手艺不沾弦,要人担水干什么?见识过席匠拿手把戏的都知道,这回要有好戏看了。于是,便撺掇年轻后生赶紧去担水。不一刻,两桶水担到跟前,歪子脸色还没缓过来,怒冲冲又说了两个字:吊起!
歪子刚刚编好的一领席子,众人七手八脚的,用绳子穿了四个角,吊在窑洞屋檐下。随即,将两桶水倒进了中央的凹槽。这时,歪子理都不理众人,背着手儿挤到棋摊子那里去看杀棋。
一盘棋杀罢,一担水竟是一滴不漏。
众人再来瞧歪子,歪子的嘴角早已扯到耳根,脸上现出了他的招牌微笑。
说来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村人的炕头早已不再铺席子,席匠歪子的故事成了一个神奇的传说。
张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