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移动版，省流量，体验好奶奶说过支家人刚来黄土塬，在一个秃屁股梁梁上安了家。一拃厚的汤土，风来，沸沸扬扬，风去，遮天蔽日。汤土裹挟着日子马毛一样，一大堆一大堆地缠绞在一起，横看竖看，让人难以理出个头绪。
母亲笑眯眯地解释支家人：解放前数次迁徙，过一天算一天。1920年初从陕西渭南出发，一脚踏上甘肃打长工或短工，比如，在通安驿过了8个月，九经川2年，荞花坪3年……”
我是在窑洞里出生的。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窑洞才纷纷“下岗”，本山木盖的房接二连三“上岗”。
本山木就是塬上的柳树、杏树、榆木之类。黄土高坡，四季风刮个不停，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吹得树木摇来摆去，加上十年九旱，一根根椽檩自然而然弯拧咯吧的。房面子一遍又一遍抹上酸柴泥，站在院中往上一瞅，满屋顶疙疙瘩瘩怪叫人难受的。
哥哥时不时一个三步跨栏，手一伸就够着屋檐了。后来，我也长高了，胳膊往天上一伸，轻而易举拍着椽头，当作琴键，拍得雨点样乱响，哥哥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句话像是给我们弟兄几个量身定制的。有时不小心把屋顶上的泥皮子一指头抠下来，“啪”一声在院子里开花了……
“活土匪！疯病又犯了？”一旦稀里哗啦的响声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她顺手抓起笤帚就治“疯病”，庄前庄后追来赶去！千万别小看奶奶小脚，提柴一拐一拐的、端饭一拐一拐的，风一大像要吹倒的样子，但追赶孙子跟飞差不多，“嗖”一声，我们的小胳膊小腿就让一把“老虎钳子”死死地咬住了。
顿时，满庄子炮火连天，笤帚疙瘩噼里啪啦落在屁股上，驴吼马叫。等不上三分钟，我们几个牛吼天神般地哭完。奶奶气消了，一拐一拐地来献殷切。
“奶奶，你说耳朵聋了，什么听不见啊！”
“耳朵再聋，抽椽拆房能听见的。”奶奶眼睛一挤，舌头一吐得意洋洋地说道。
之所以轻而易举够到屋檐，是因为太低了，低到像日子抬不起头的样子。奶奶追打我们时，总是嗓门很大地说：“如果有本事盖高点儿，长上翅膀不一定够得着。”
“士知耻然后勇。”父亲对奶奶嘲讽的话并不是右耳进左耳出，而是变作一架小小的发动机，不断驱使自己朝着更高更攒劲的瓦房迈进。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家家户户吃穿不再发愁。一年下来，仓房粮袋子快码不下了，许多人家当初没想到将来有吃不完的麦子、扁豆、苞谷之类的；白花花的土豆一窖一窖的；牛羊肥得像个肉墩子，来劲时撂一个悬蹄子；过年杀一两头年猪，小弟吃腻了，嚷嚷着吃素菜。
我家一贯注重娃娃读书，目不识丁的父母立下豪情壮志：砸锅卖铁，希望娃娃个个念成书，不当睁眼瞎。如果念好，将来说不定当个村长之类的；如果再念得攒劲一点儿，还能吃上公家饭呢！所以，我家盖房就比别人完了。
五六十岁的父亲有时躺在炕头叹息半截子入土了！但一旦提起盖房子，弹簧似地猛跳起来，浑身上下像只发威的老虎，有的是力气。
于是，去山外的市场拉回松木、水磨石、瓷砖。屋里真皮沙发、电视墙、家庭影院、红木家具、跑步机……摆得琳琅满目，不问问，有些家具都叫不上名堂。
房子高得跳三跳也摸不着了，偶尔风吹断树枝落在屋顶上，我们还得抬来邻居家的梯子爬上去取。奶奶一有空就抱着重孙，一只手撑起胳膊说，赶紧长大够屋檐。
“奶奶太偏心了！”我们大声嚷道，“上房揭瓦不是要挨打吗？”
九十岁奶奶依旧孩子样眼一挤舌头一吐，打趣我们。
一院一院的瓦房攒劲盖起来时，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个个开始在城里买楼房。我们兄弟姊妹也跟风进了城。
后来，我去了新疆。离开塬上之前，村上的人嘲笑马六斤穷得裤裆朝天。2003年，马六斤嘴巴张得马勺样大，竟然当着村人的面立下豪言壮语：“盖一院瓦房！”
可话一落地，庄子上的人都不信：“猪娃子喝水，吹得咕咚咕咚响！”尕揣子一只手别在裤带里说：“如果六斤盖起一院瓦房，我尕揣子就背他到兰州走一趟。”
几年后，我回到塬上，家家争先恐后地盖安居富民房，马六斤也轻轻松松盖起一砖到底的瓦房！院子里，马六斤老婆张桂兰哼哼唧唧地唱着，风吹得缎子的裙子一摆一摆的，像只花喜鹊忙来忙去。
“一样没了样样没，一样有了样样有。”这话对于马六斤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搞起北山羊品种养殖基地，一砖到底的羊圈，钢门钢窗，天热，有风扇，天冷，棉被棚顶上一苫。七月天，一背篼苜蓿倒进去，羊吃完，一场淋浴，舒服得一个又一个毛颤……七奶奶把头伸进圈门乐呵呵地说：“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羊住的和人住的差不多！”
如今，马六斤死活找不到尕揣子，因为尕揣子早就死了。
坐在堡子岭上，村子尽收眼底。许多人家开始用钢板搭建二三层小洋楼。引洮工程领来白花花的流水，家家户户接上了自来水，屋顶装上太阳能热水器，洗澡洗涮不再冰得渗人。做饭用沼气，翻地播种机，出门小汽车算塬上“新三样”……（支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