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移动版，省流量，体验好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奶奶站在大门口等我们的情景。
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无论哪条路上归来，只要能看见老家的大门，就能看到等在大门口的奶奶。踮着小脚，永远拄着一根黑色的弯头拐杖。
老家的大门由土门变成木门，由木门变成铁门，不变的是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在这个大门口，她等了我们四辈人几十年。青年时，她等在外边扛活儿的爷爷归来；中年时，她等爸爸和几个姑姑；老年时，她等的是孙子和外孙；到了特别老的时候，她等的人又多了一茬重孙子辈的娃娃们。
在几十年的等待中，她把河畔上的槐树由幼苗等成大树，把坡洼的荒草等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我小的时候，奶奶一直带着我。因为我们家是独户，所以感到寂寞的我总喜欢在外面野。有时候趁奶奶不注意，便领着猫、带着狗，向野外走去。奶奶的眼睛不好，稍微远点就看不见，一看不见我了就着急地呼唤，我不答应她就不停呼唤。后来呼唤得多了，连过路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个小孩儿叫红卫（我的小名）。看到我回来了，她就拉着我的手，说山里有大灰狼，有麻猴猴，叮嘱我别乱跑。可贪玩的我，根本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一有空，继续背着奶奶往外跑。
我被奶奶等，也陪奶奶等其他家庭成员。夏秋季节，山里劳动的父母没回来，奶奶就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带着我们兄妹等在大门口，有时要从太阳落山等到北斗高悬。这时候，河畔外蝉鸣柳梢，蛙鸣阵阵。奶奶怕我们瞌睡，就搜肠刮肚地给我们讲一些农村特有的童话故事。在黄鼠狼偷鸡、孙猴子捉鬼的故事中，我们兄妹几个渐渐睡熟在她的怀里或腿上。
也许是长孙的原因，在众多孙子外孙子当中，奶奶最疼我。家里来了亲戚看望她，送一包饼干或面包，她总是把多数留给我。出门走个亲戚，她总要给我带回点好吃的。我有个头疼脑热，她比自己患了病还着急还难受，急得团团乱转。肚子疼了她给我揉，脑袋烧了她给我敷，一直坐在我跟前不让我孤独，恨不得把我的病转移到她的身上，让她顶替我难受。那时候东西缺，做饭时，她就打一颗鸡蛋，用铁勺在灶火口炒，让病了的我吃。妹妹和弟弟馋得大哭大叫，她也只是从铁勺边上刮一点烧焦的、残存的边角料给他们。多少年过去了，那铁勺炒鸡蛋的特殊香味和奶奶对我的偏爱，令我一想起来就眼眶子发热。
我上小学了，奶奶操的心更多了。上学时，她在大门口送我出发；放学了，她又在大门口等我归来。在奶奶跟前，我似乎有撒不完的娇：“奶奶我上学去了。”“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我考了第一名。”“奶奶我……”好像这学是给奶奶上的。每天回来，奶奶都会用她的瘦手焐热我的小手，抚摸我的脑袋，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颤颤巍巍地往家里走。一到家，我准能得到一颗煮鸡蛋或是一块白面饼的犒赏，好像打了胜仗从前线归来的英雄一样。
我上小学的时候年龄小，经常受气，不是干粮被同学抢吃，就是衣服或书包被伙伴弄脏，有时还和伙伴们发生打架和争吵。只要一听到我受了委屈，奶奶就急得大嚷大叫，怒骂这些欺负我的小孩儿，找他们的父母评理，吓得村里的孩子没一个敢欺负我。就是爸爸妈妈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批评我时，奶奶也要找各种理由护着我，有时因为我竟和父母吵得面红耳赤。
稍大一点，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窑洞，给他们煨炕、焐被子，端洗脸水、倒尿盆。奶奶非常高兴，总对我说这说那，给我讲过去的事，讲爸爸和姑姑们小时候的故事，说她对村里人的一些看法，有时还问我们学校的事儿。我总是在她轻声慢语中甜甜入睡。
后来我回家劳动了，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总看到奶奶站在大门外张望。看到我们从山里回来了，她才扭身回去，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从锅里端出来，让我们一回家就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奶奶在等我们时从不闲着。春天转着线坨捻毛线，夏天抱着篮子捏杏核，秋天端着笸箩削梨果，冬天提一筐子玉米棒子剥。实在累得不行了，她便靠在大门框上眯一小会儿。她一睡，花狸猫就卧在她怀里打盹，大黑狗也躺在她身边酣睡，只有那群馋嘴的母鸡爱捣乱，总会趁机把头探进奶奶手里的筐子或篮子里偷吃一嘴两嘴，把奶奶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
我们家活多，一家人总是起鸡叫睡半夜地劳作。奶奶怕耽误大家的活计，自己的活儿总是自己干，比如冬天时搂柴禾煨炕。我在远处的山梁上干活，在对面的沟渠里放羊，远远看到奶奶弯着腰身，跪在地上，在驴圈里扫粪沫，在草垛下搂柴禾，然后艰难地提着一筐煨炕柴往回挪，挪几步歇一下，双手拄着拐杖或托着筐系，面对天空深深地呼吸。
我儿子出生后，奶奶有了重孙子，高兴得不得了，一有工夫就抱在怀里。白天，她抱着重孙子在大门口的树荫下乘凉；夜晚，她抱着重孙子坐在磨盘上看星星看月亮；有时，她还给重孙子唱些古老的儿歌。这些儿歌曾经给我和妹妹、弟弟唱过，也肯定给父亲和姑姑们唱过，歌声如旧，只是唱歌人越来越老，腰越弯越深，牙齿越来越少。
后来我工作忙了，回家的机会就少了。但每一次回去，总能看到奶奶等在大门外。多日不见，她显然是想我了，看我的身体瘦了没有，看我的气色是好是坏？晚上睡在炕上，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在外面的情况，吃苦了没有？受气了没有？学到了什么？直到我瞌睡得不再回答她的问题，她才轻声地念叨“看把娃娃累成啥了”，然后自个儿睡了。
奶奶一直多病，又是肠胃疼痛，又是咳嗽气喘，但她怕花钱，从不去看病，硬是拿身体抗着。家里人一说请医生给她看病，她就生了气，先是批评我们无事生非，接着就竭力显示自己的健康，并挣扎着起来干活，真的像没病的人一样。可一到晚上，我就能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我们背着她买点药回来，她总要埋怨半天。
爷爷去世时，奶奶当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不住地安慰她的儿孙女婿：“不要伤悲，顺心老人，谁也会有这一天！”好像不怎么难过似的。可事后她躲在没人听到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嚎哭一场。
三姑父遭遇不幸时，我又一次听到奶奶在同一个地方大放悲声。三姑有右胳膊残疾，一直是奶奶的牵挂。和三姑父结婚后，由于传统观念，为了要一个儿子三姑生了五个女儿，一家人的生计只能靠三姑父来维系。三姑父一走，这个家就等于塌了天。奶奶听到这一消息，怎能不是一个晴天霹雳？
打这以后，我发现奶奶突然老了很多，呆了很多，很显然她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没人的时候，她就不由得站在大门口向远处看，一站就是大半天，一头白发任西风吹，一脸沧桑任夕阳晒。有时候我们谁过去招呼一声，她老半天没有反应。
那年春节前夕，本村的堂兄弟结婚，请我帮忙画箱子。箱子就要画成的时候，弟弟从家里赶来，说奶奶殁了，让我赶回去准备后事。
离开大伯家往回赶，老远望见硷畔上站了很多人，墙头上搭放着被褥（老家殁了人的一种风俗），一股青烟直冲冲地在眼前升腾。透过泪眼，我似乎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奶奶，拄着拐杖向远处张望。她一定在等我——她最疼爱的大孙子。（胡敏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