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老家的皂荚树,吹落一板皂荚,我顺手捡起,像是捡拾起一段岁月。我知道,这岁月里,有我的童年,有典叔的说唱。
这是一棵古树,明朝的明月曾透过它的枝叶,在地下落下斑驳的树影。几百次的叶嫩花初,几百次的叶落荚黄,它见证着世情,也抚慰着世情。
记忆中,浓荫匝地的夏季,黄荚满枝的秋日,是皂荚树下最热闹的时候。村民们在劳作之余纷纷来到树下,男人们在树北侧的碾盘边说道着地里的庄稼,思谋着下一步的农活儿,女人们围坐在不远处,一边说些家长里短,一边忙着针线活儿;象棋篓子们在树东南侧摆开了战场,发皱的牛皮纸棋盘边,围了一圈“指点江山”的人;女孩子们踢毽子跳皮筋,男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热闹个没完没了。
这是村民的乐园,也是牲畜和鸟儿们的乐园。
在皂荚树南侧,几只吃饱了的山羊,集体卧下来乘凉;灰毛驴干完活儿回来,在树西侧平缓地带打个滚,顺势一卧和山羊们做起了邻居;大黄狗朝过往行人“汪汪”叫了两声,算是尽了责任,趴在地上不再作声,舌头伸得长长的;树廓深处,一群喜鹊嘁嘁喳喳叫个不停,用热切的嗓音,传递着幼雏即将破壳的喜气。
这一切,刻进了我的记忆,也刻进了皂荚树的年轮。
当然,记忆中最深刻的,要数典叔说书了。典叔上过几年学,有点文化,爱看些古今演义,攒了一肚子的传奇。他说唱的鼓儿词《左连成告状》《刘墉下南京》等剧目,深受村民喜爱。谁家有个啥喜事了,都请典叔去说唱助兴。至于报酬,也就管顿好饭,顶多再给两包烟。其实,有无报酬,典叔也不在意,他乐于应承大家,毕竟一肚子的古词儿,他也想说给人听。
典叔说书多在晚饭之后。他的开场白很有趣,让人一听就忘不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锅也刷好了,猪也喂饱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就开始说书了——
只见典叔左手拿着磨光了的竹板,右手轻举鼓槌,往小鼓上一敲,轻咳两声,便开口唱来:
清官刘墉下南京,奉旨微服访民情,走在半道大风起,风有多大我说你听——
大家正洗耳恭听,典叔突然停了下来,放下鼓槌,端起破木桌上的豁牙碗有模有样地喝了几口,又轻轻放下。典婶麻利地把水添上。在大家催促下,典叔接着又唱:石磙刮哩溜溜转,碾盘刮哩撂烧饼,大风难挡刘墉志,扬鞭策马往前行……
人们的思绪,被这股风裹挟着,随着刘墉的步伐,走进了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都成了书中之人。记得一次大成哥问典叔:“典叔,这刘罗锅啥时候能到南京城呀?”典叔嘿嘿一笑,唱着回他道:“说声娃子你别急,等恁典叔喝了这茶一盅——”两人一问一答,颇合韵律,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大成哥“哦——”一声,赶紧接过典婶手中的茶壶给典叔倒水。
典叔音域宽广而劲道,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既出,山鸣谷应,沁人肺腑,以至于多年以后,我来到皂荚树下,总觉得在不远处,那风还在翻卷,翻卷在通往南京的驿道上,驿道不远处,一个身躯佝偻的中年男人策马而行。
听爹说,典叔年轻时相过不少亲,都没成,女方大都嫌弃典叔长得老相,家又穷。爹还说,好不容易有一次,走马岭有个姑娘不嫌弃这个,可典叔相亲那一天天气热,加上路又远,典叔走得又渴又饿,女方家待客烧的鸡蛋茶也热,典叔边吹边喝,媒人多次使眼色,典叔只顾喝也没看到。姑娘隔着夹山窗子,看到了典叔心急火燎喝茶的样子,摇了头。
自此,典叔不再慌着相亲,把心思转到了说书上。
爹又说,后来一外乡女子偶遇典叔说书,被典叔才华打动,这女子就是说书时给典叔倒茶的典婶!
同样是一碗茶,典叔相亲时喝得狼狈不堪,而说书时喝得那么优雅。(董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