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门口有棵大枣树。我在这枣树下玩耍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六岁回家上学。
除了家里的十几只羊、二十几只鸡鸭,最受宠的是我。
姐姐哥哥们也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最调皮的就是几位哥哥,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摸田螺,举着竹竿到处粘知了,没有不会的。衣服呢,常常是脏了,破了,湿了,姥姥象征性地嗔怪两句,得赶着洗出来晾干,因为没有多余换洗的衣服;破了,便坐在枣树下一针一线地慢慢缝补。这一坐呀,就是半天,直到姥姥身上落了一层枣花。
枣花的颜色像是嫩黄,又像是染了淡淡的绿,它太小了,但落花密密地铺在地面,倒像是一块暖黄的毯子。只要有风吹,枣树就扑簌簌落下一层的嫩黄淡绿,香味淡淡的。
时光,在这一针一线中,慢慢流走,偷偷溜走,仿佛姥姥就这样坐着,枣花染白了头。
哥哥姐姐们长大离开后,换做是我和姥爷一起下地割草、放羊。羊群在前面欢快蹦跶,姥姥的话从身后追过来:“不要玩水,不要下河,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割到手……”
我就一句一句回着:“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傍晚夕阳西下,羊群要回家了,我挥舞着小鞭子撵着羊群,其实并不需要撵着,它们知道回家,这条路,它们可比我熟悉多了。姥爷背着一大袋子青草,慢慢走在羊群后面。
姥姥远远在枣树下张望,只要见着羊群,见着我和姥爷,她就会转身到柴火垛边拽柴火,撒几把粮食喂喂鸡鸭,再把门口扫扫,水井边扫扫。羊群差不多要到家门口了,姥姥就帮着拴羊,问我下午在外面做了啥,羊吃饱了没,有没有贪玩,有没有被虫子咬到。她的话,我都能背出来,但我还是跳着脚说羊不听话乱跑,我只是去了沟边洗洗手,捉了几只蚂蚱回来喂鸡,还割了草,差点割到手。姥姥就心疼,给我洗手时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可千万别割到手。
我就嘿嘿地笑,都忘记了把捉到的蚂蚱给鸡吃。直到现在,那些蚂蚱还在我的梦里蹦蹦跳跳,引得鸡鸭争抢不到。
哥哥姐姐们得了空,便会来看望姥姥。姐姐给姥姥洗洗衣服,烧锅做饭;哥哥去劈柴,劈了一堆又一堆。姥姥笑得那个开心,比秋天那一树的大红枣还要甜。这欢喜的场景,我一直以为是永远。永远有多远,也许只有飞来飞去的大雁才知道吧!
到了秋天,一树的红枣坠满枝头。姥爷在树下铺上一张大塑料布,举着一根长竹竿在树上来回敲打。那一颗颗大红枣,扑扑楞楞下锅的饺子似的掉下来,我在树下来回地跑着笑着,枣子砸得头生疼也顾不得了。姥姥在一边看着我闹腾,还要不时地说:“别乱跑,滑栽倒了,摔着了咋办,快过来……”
姥姥把大红枣捡出来,留一部分吃,大部分晒干,给大姨家一份,给我母亲一份,还留一些烧稀饭和蒸馒头用。她的爱,都揉在了枣子里,揉在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六岁回家上学,我以为只是暂时的分别,哪成想,姥姥得了头病,一直不见好转。其实,我本应该及早发现的,我太粗心了,我以为姥姥在树下穿不上针是老花眼,我还笑她;我以为姥姥扫树叶不时地站站停停扫不干净是看不清,我跟在后面纠正她;我以为她丢三落四,时常找不到东西是健忘,帮她找到还要她夸奖……
姥姥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永远地离开了。她用过的扫帚还在墙边立着,鸡鸭还等着她喂食呢!还有那一群羊,那一垛柴火,那些缝补不完的衣服,没做完的贴花,没纳底的布鞋,还有这个家,她都不要了,她等不到秋天的大红枣,只有一地的嫩黄,一树的淡绿,随着风飘摇。那忙碌的身影,伴着枣花香,淡淡逝去了。
我常常梦到姥爷姥姥,梦到他们的笑,梦到他们的身影,梦到一树的大红枣,姥姥永远站在枣树下,等着我们回家。(胡腾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