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寒水冻,大地苍茫,雪落无声,绕村的小河静静地等待着春天。在这个冬夜,我在冷风中僵立在操场边上,目送着父亲雪夜回家。“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从父亲的足底延伸到故乡那头。一声声,敲击在我的心坎上,这是爱的音符,是故乡的记忆。
父亲高大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夜色里,融进了一片苍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了,只剩下疏疏落落的雪花,在我眼前飘舞。
父亲把厚被褥背到寝室门口,等我晚自习下课,他把母亲卷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铺在我的床上,说:“好了,我回家去了。”就头也不回地走过操场,教室里泻出几束光,照着父亲微驼的背,他的脚步坚实又匆忙,很快融入白茫茫的大地。四十里外有个贫寒的家,透出晕黄的光,母亲坐在被褥里等他,披着袄,咳喘着。后来听母亲说,那晚父亲到深夜两点才到家,头发上结了一层冰霜,一绺一绺的。
又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我回家看望只能喘息的父亲。行色匆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回响在空旷的原野。经过一条小河,河床里湿一块白一块,是黑白相间的水墨画,簌簌下落的雪花,被水瞬间融化,在天和地之间,甚至没有留下痕迹,没来得及思索生命的意义,就化为虚无。
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为儿女们能吃上一顿饱饭,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脊背弯曲了,手指被浸染成土色,龟裂成弯曲的枣树桩。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让双手闲下来。
大雪封城,交通瘫痪,我毫不犹豫地步行回家,我怕晚一秒就看不到父亲慈爱的目光。我足迹穿过河流,记忆就在河流中延伸,许多画面踏雪而来,那个久远的“咯吱咯吱”声从我足底传来,和父亲那个风雪夜一样的足音。三十多年过去了,仍一声声,一下下,重锤落下一样,敲在我的心坎上。还好,我被霜雪冻红的脸,定格在父亲闭合的双眼里,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动听的音乐。
“唉!上学啦!上学啦!”漆黑的夜,窗外寒风夹带着这个呓语般的呼唤,我在梦中听到了,飘飘渺渺,又被梦境携带到簌簌落花的老枣树下,顶着满头的小黄花趴在青石板上,折叠千纸鹤,五彩斑斓,展翅欲飞。
这个称呼我“唉”的小男孩,就在我做梦的时候,一个人蜷曲在我家门前的大碾盘上,拨弄着煤油灯花玩,等我起床。而我总是钻出桃花林,又梦游了蟠桃园,才在迷迷糊糊中被他至少三遍“唉,唉”声中叫醒。等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还是漆黑寒冷的夜。
有几个同伴趴在碾盘上正对着煤油灯说话,我一走向大碾盘,他们很快像一朵收拢起来的大花瓣都站了起来,紧跟着小男孩提着的灯,向五里之外的乡村小学走去。
天太黑,冷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呜呜作响,我和另外一个胆小的女孩,总是挤在提灯男孩的身后。他提着灯,薄薄的灯罩透出豆大一点儿光,只照着脚前方的路,我不时胆怯地向四周的庄稼地里张望,只怕从哪里蹿出一只怪兽来。
在豆大的灯火中,我走过小学的三个冬天。在黑暗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磕磕绊绊的土路上。有一点灯光,心里就踏实安稳多了。
岁月是一条河,河里闪烁的一点儿灯光就灿烂了整个水面。我在奔腾的河流里采撷生命的浪花。 袁荣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