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母亲,有一对弯弯的眼睛,漆黑而明亮,笑起来像是一枚弯弯的月亮,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人没有经过太多尘世浸染的容貌,生动的眼睛里有一淙清凌凌的河水在流淌。
我年少时,母亲是健康能干的,我特别喜欢看她抿着嘴唇笑眯眯的模样,眼睛里的河闪耀光芒,清越、温婉、光泽。母亲很矜持,说话柔柔的缓缓的,生怕吓着别人的样子,眼睛里,河水清冽,映影着灿烂的世界、稚嫩的我、天空洁白的云朵。
姥姥去世那年,母亲就极少笑了,眼睛里仿佛总有雾气,没有了日常的清亮。她絮絮地跟我们说起姥姥为人如何善良,如何年轻守寡,将几个孩子如何抚养长大,去世前如何拉住母亲的手,不舍而又无奈,那些忧伤在母亲的眼睛里潜藏着,呼啸着,每每说起姥姥说过的话时,我看见母亲眼睛里有白色的浪花在激荡,奔腾着迷惘和痛楚,我发誓要保护母亲。
那一年,父亲的生意伙伴独吞了最后一年所有的利润几十万元,我们拿起法律武器维护权益,却败诉了。生意伙伴嚣张的女人拿着靠请客送礼弄来的法院“判决书”倚在我家的大门上,极尽讽刺挖苦,说宁肯送礼打官司也不会与我们分享利润,她彻底忘记了她丈夫跪求我父亲帮忙的当初,也忘记了那几年均分利益和睦相处,面对这样的自私和顽劣,母亲站在院落里,没有争执,没有反驳,只冷眼瞧着这个跳梁小丑般的女人在那儿唾沫横飞的表演。事后,父亲嫌弃母亲的懦弱,其实,那不是懦弱,我懂母亲,我相信她眼睛的河里跳跃着汹涌的不屑和失望,水流刚正,无畏和纯净,是阳光的世界,是善良的底气,是别人纵是负我,也为他见不得光的现在、拿不上台面的手段,而留下最后一丝颜面的宽宏。
母亲眼睛里的河,几经岁月侵袭,各种变故折磨,暗淡了许多,再也没有晶晶亮的星光跳跃了。生病时的母亲,眼窝深陷,眼睛无趣而空洞,呆滞得无法聚光,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却有着不容侵犯的倔强。那日,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我拼命跟她理论,固执地要拖她走出那个执迷不悟的世界,推搡间,失手打了她,母亲一定伤心极了,纵使我抱着她忏悔,她也低着头,不肯再看我,躲避着我的眼神,那一刻,我悲哀地发现,母亲眼睛里的河几近干枯,再也泛不起浪花朵朵了。
母亲患抑郁症二十多年,她忘却也忽略了很多东西,对我们的爱和关心也淡漠了许多,惟独烙的土豆饼始终是起初的模样,味道经年不变。只要我们一说想吃土豆饼了,母亲就轻抿着嘴唇,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亮,于是,一盘盘洋溢着香气的土豆饼里,我们仿佛看到了母亲满满的爱,疼惜和宠溺,从不曾遗落,从不曾走远。
母亲眼睛里的河,曾经装过她对我们最深情的关切,对这个世界最朴素的热爱,对她所际遇的每个人最温暖的情怀,可惜,世事无常,就像是生态被破坏,那条河停止了流动,渐渐走远…… 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