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移动版，省流量，体验好中考连连失利后，父亲要我学一门糊口的手艺，他觉得对一个集镇的孩子来说，学剃头最好。男人除掉柴米油盐酱醋茶，谁不剃头？但我却认为这是屈辱。周二军就是剃头的，我小学同学，没考上初中，在街上的一间平房剃头。我上学的时候，总看到一个半大的少年从理发铺勾着头看我，他看着我走过戏院、药铺、大队部、饭店、缝纫铺；下午放学，他还是勾着头看我，仿佛我是他的影子。
周二军没考上初中，他父亲对他说：“你就是个废物。怕饿死你，学剃头吧！”
没隔几天，父亲在街头被人打了。父亲在街头做小生意，夏天卖凉粉，冬天卖丸子汤，还谋到了环卫工兼收卫生费的差事。他把街上的尘土、瓦块、人畜粪便、树叶打扫干净，祈求或者要求街上摆摊的那些卖鸡蛋、猪肉、粉条、青菜、干鲜海货、粮食的人，每个摊位交五分钱的卫生费。
就是这五分钱，有时也会发生争执，甚至会动手。我知道父亲的辛苦，风里来雨里去，到逢集的日子，半夜就得起来忙活。
因为五分钱，父亲被邻村一个卖白菜的人挥拳打在脸上，然后跌倒，直接磕在一块半截砖头上，砖头锋利而粗糙的锐角，直接扎在父亲的额头，最后那人扔掉一车白菜跑了。等我赶到镇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包扎，打了破伤风针，而打人者所在的村里管事的来了，提着鸡蛋和挂面，把医药费付上，一个劲地给父亲赔不是：“亲戚里道的，小孩子不认识，出手重，不知照护。”
父亲说，不讹人。
那管事的人丢下一百块钱，低头走了。父亲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白眼、呵斥，乃至拳脚，他只有默默承受。
父亲脚上，是一双笨重的大头鞋，冬天，就靠它在雪水里趟。我看着父亲脚下，因为病房的温度高，父亲鞋底上渗出了许多的泥水，他的嘴唇粗糙干裂，连着他的粗糙的面部，但现在面部缠满纱布，有血从纱布里渗出。
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我初中毕业后考了两次仍然原地打转，既然不是上学的材料，就老老实实地做庄稼人，把心收收，说个媳妇，生儿育女过日子。
我14岁第一次参加中考，分数线够了，但一直没接到通知书。那个暑假，我和二舅骑着自行车去县城的教育局，才知道我填报的材料缺了学校的公章，不能录取。二舅是一所初中的政治教师，他找熟人通融，说二中可以补录。但是二中离家太远，我不想去，立志要考县城一中，就回家复课。
第二年中考前，阑尾炎发作，影响了成绩，被录取到了县三中，就在我们镇上，我仍然固执地说：非县城一中不上。
再复课，我初中同学说：“你都复课两年了，再上县城一中有什么意思？丢人，要去，就到地区名校菏泽一中。这次，菏泽一中没考上，分数够县一中的，但县一中也牛气，非第一志愿不录。最后还是滑落到三中，被三中录了。折折返返，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一直没有走出这方圆两公里的小镇。
那是夏日一个落雨日子，得知录取结果的我一头扎进暴雨里，那天上雷也合作，骤然响起，就如拳脚和白眼嘲笑一下攒击到我的太阳穴。
当时我把这一切归结为命运。我如一头疯牛，在雨幕里，试图用头撞开命运的铁幕。往事一幕幕闪现，那黑夜汽灯下同学们明争暗斗的苦读，早晨白霜匝地的背书；倒了的堂屋山墙的一角，我蜷缩在冬日里瑟瑟发抖，满是冻疮，耳朵，手背那地方，冻得化脓流血，拿钢笔的手指不能蜷缩；在菏泽一中考试时，那夜里的热如蒸笼，渺小的自己就如水煎包子，两夜无法安眠，半夜，老师拿来两片药，说是安定片，让我吃下，果然睡了一会，等考完。老师才说，那不是安定，只是普通的VC片……
我哭着，不知是泪水汗水还是雨水，穿过那芦苇荡里的小路，来到沙河边——从黄河百里蜿蜒而下的支流，电闪雷鸣中，芦苇纷纷低头臣服，我闭着眼睛，心想：“炸吧，炸吧，我就是一只野兽，一只受伤的野兽，随意被命运处置。”
夏日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雨停了，雷声远了，一片阳光从天边斜刺而下，那芦苇荡里蛙声一片。
现在想来，让自己屡屡受挫的，不是什么命运，而是扭曲的思想观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围着升学指挥棒转，是那个时代的缩影。父母的误导，加之自己阅历太浅，看不透想不开，才有了困惑。 耿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