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每一个到达恩戈山脉的欧洲人,都在目睹桉树不断侵占非洲原始森林的历程。当时,欧洲人源源不断涌入非洲,砍伐森林,遍植桉树,带来史无前例的变化。
这种变化改变了非洲,于是作家卡伦在一次骑马时,原本深邃茂密的林木在她面前变成了一成不变的桉树,这位深爱非洲的作家,不由得悲从中来。在这之后不久,她离开了令她魂牵梦绕的非洲,回到她曾经逃离的丹麦,从此不再踏入非洲半步。
一百年后我在中国的南方,再次目睹相似的故事。
故事是从火开始的。人为放的火,像贪婪的舌头舔舐山林和茅草,妖娆的火光映红南方的天空。百年大树,如疲惫的巨人轰然倒下。山蕨庞杂交错的根须,在火温中扭曲。林鸟、竹鼠、狸猫的焦尸遍地横陈,哀怨的魅影在乌云下时隐时现。一场大雨过后,草木的灰烬与动物的尸体混入新翻的泥土,成为新植桉树的养料。
我至爱的父老乡亲,成了桉树承包商的林工。他们离开田地,起早贪黑地赶往山上,为雇主种树。卡车接连运来桉树苗,手指般粗的小树苗,密密麻麻地种在山坡上,很快成为山中惟一的霸主。
乡亲们爱桉树吗?除了工钱,桉树仿佛和他们没啥关系。桉树完全不合他们的脾性,这原产于澳洲的树种,俗称“霸王树”,是一种高耗肥、高耗水的植物,自私,急功近利,不容它物。不但耗尽山中的水肥,还要追施化肥,才能保证它们的生长。
这样,乡亲们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种树,施肥,修枝,砍伐,运输……活一件接着一件。人们惊讶地发现,桉树入主的领地,几乎找不到别的活物。没有杂草,没有灌木,没有虫子,没有鸟雀,更没有野兽。所有的一切,突然消失了。措手不及的牧人,失去了牧场,失去了牛羊,转行当了工人。
在桉树林干活的工人偶尔会停下活计想一想,山鸡都飞到哪里去了?山麻雀都飞到哪里去了?它们能找到新的家园吗?它们是否飞断翅膀,也找不到一棵真正的树安家?
山中没了往常叽叽喳喳的热闹场面,五叔公不愿到山上去了。以前,他最喜欢在山上一边放牛一边采草药。这是因为五叔公喜欢牛,牛喜欢山中的青草。
夏天的记忆在木材厂的尖叫声中瘦了下来。这时候我能做什么呢?我吃力的回忆,抵挡不住笼罩在乡村背后不安、焦躁的幕景。
令五叔公始料不及的是,他的儿孙很快成为木材厂的工人。他一出村子,看到的不是牛羊,而是木材厂、运输车、工人。沿着公路放眼望去,每十公里就有一家木材厂,没日没夜地加工桉树。
我见过这些散落在路边和山间的厂房,竖着灰白的墙,盖着蓝色的棚顶,日复一日地传出切割机尖厉的声音。我的许多亲友就在其中,青春和机器撕咬在一起,生命如木屑般飞溅。
他们沾满泥土气息的手,与长满獠牙的锯齿日益磨合,滚圆的桉树轻而易举就在瞬间被粉碎成浆,然后在压合机下与粘合剂一起合成一寸厚薄的木板。然而,这些合成板制成的家具,也算是一种“快餐文化”。
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和弟弟在山上打柴时遇到的那头健壮的野猪。我们相遇时,它正在松林中“呼噜噜”地拱着泥土,脸上沾满松针。我们把蘑菇丢给它,它不屑一顾,而是自食其力地寻找隐藏在松根旁的野菌子…… 连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