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移动版，省流量，体验好天下有一种苦累的人，那就是麦客。那些年，故乡男丁大多都当过麦客。也是这种苦累的活路，才让他们从常年藏身的村庄出来，有了每年一次的走州过县的日子。父亲说过，他当麦客的那些年，向南走得最远的是咸阳的北原。那是帝王陵的所在地，只看见很多大土堆，在麦地的中央盘踞着。他割过的很多麦子，就种在帝王陵的边上。作为麦客，他不知道这些种地人，祖上大多都是守陵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代的更替，这些守陵人慢慢就变为当地的庄稼人了。
父亲说，他们被引到一座大土堆的南边，主家说这边向阳，麦子黄得要掉到地里了。他们就弯下腰开始收割，割得头上身上大滴地掉汗水。割到中午，主家送来饭食，他们就坐在大土堆的边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了转到大土堆的后边，麦子还有些绿，就想这大土堆真的太大了，竟在它的南北制造出了一个小气候。等他们把南边的麦子割完了，再转身去了北边，麦子的穗子黄亮了，麦芒也弯了起来，这些麦子也就该割了。
围绕着一座帝王陵，父亲割了数天，才把周围的麦子割完了。从北山里出来，看到这么平展的土地，长着这么好的麦子，父亲想，皇上真是有福之人，死了也在麦子堆里躺着，不愁没粮食吃。一同出来的麦客，也开玩笑地说，这皇上睡到半夜，要是肚子饥了，从这大土堆里爬出来，看见这么多的麦子，手里没镰刀，也没办法吃啊！有人说，那皇上不会掐了麦穗，用手揉了吃。有人就骂，你以为皇上的手像你的手，不怕麦芒扎吗？麦客们回头，看那被骂的人，用手揉了麦穗，吹了麦芒，把一掬颗粒肥大的新麦，正往口里塞。
很多麦客，吃着送到地头的饭食，想起了北山里的亲人，此刻巴望着快要黄了的麦子，却还饿着肚子，心里就有了一些难过。有人就从笼子里，抓了几个蒸馍，等送饭食的人一走，一个蒸馍搬成四块，晒在大太阳下，半下午就晒成了干馍。一路由南向北割着麦子，等回到北山的时候，挣多少功夫钱不说，至少每个麦客的背上，都有一褡裢干馍。我们小时候，看着地里的麦子黄了，知道出去当麦客的人，就要回家了。便被大人领上，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背着一褡裢干馍，从村南边的沟里，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这样偷着晒干馍，成了陕甘两省的麦客中流传下来的一个习惯。父亲说，他当麦客时，从咸阳原上，割到家乡马坊的麦地里，就向北不走了。他的褡裢里的干馍，也刚好装满。而那些家在甘肃的麦客，要一路割过兰州的黄河，再往西割下去，割麦的日子长着呢！他们装在褡裢里的干馍，早就满得不能再装了。这些说话生硬的甘州麦客，就在沿路的镇店，把干馍换成麻钱揣在怀里。
久而久之，这些麦客就习以为常了，再热的天儿，只要吃饭，都把随身背着的棉衣披在汗流浃背的身上。这样折磨自己，就是为了吃饭时，能装几个蒸馍。主家也知道，就叮咛送饭食的孩子盯住吃饭的麦客。你想，这些天南地北跑着卖力气的麦客，还哄不了一个孩子？
父亲说，他在咸阳原上割了几年麦，没拿过一块干馍。每顿送来的饭食，基本都是定量的。如果一人偷着往棉衣里藏一个蒸馍，就吃不饱，走到地里割麦，力气明显少了好多，一下子就露馅了。况且，和周围的县不一样，咸阳原上送饭食的，都是干不了重活的残疾人。他们的身子某一处有残疾，脑子灵得却像猴一样。这些麦客，不但偷不走一个蒸馍，就是掉下一块馍花，都能被他们发现。
咸阳原上的麦子割完了，这些向北转场的麦客，背上的褡裢都是空的。他们离开后，就给人家起了个“咸阳猴”的绰号。
这些麦客一路向北，割着普天下的麦子，“咸阳猴”的名声随即传遍了陕甘大地。
父亲作为麦客，在割麦的路上，能给自己的褡裢里，开始装进一些干馍，还是离开咸阳原，进入礼泉、乾县以后。在礼泉，他在昭陵周围割过麦。听当地人说，那里有六匹石刻的马，样子像活着的马，立在神道上。一个割麦人，懂得什么石马不石马，即使是皇上骑过的神骏，也被时间凝固成了石头，站在无边的野地里，比睡不着的麦客还寂寞。这个时候，也就只能无所事事地，闻一闻身边的麦香。
父亲种完最后一季麦子，似乎预知自己要走了。
住在邻村的三姐，看出了一些异样。她几次回来看父亲时，都发现他不出大门，一个人坐在房前的槐树下，身边放几件不一样的农具。这在往年，是没有的事。那么多的农具，父亲都是一次收拾好，然后，就出了大门，在人群的不远处坐下，听他们说发生在村里的大小事情。
那时，我在县上工作，有了大女儿薇薇，母亲给我们看孩子，就让父亲留在村上看家门。那几年，住在邻村的三姐，每周回一次娘家，背一兜蒸馍，做一顿热饭。看着父亲吃饱了，三姐才洗了锅碗，走出了大门。
有几次回娘家，她是叫开被父亲关着的大门。
三姐说了这些，我们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但没再多想。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父亲走了。 耿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