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老太爷帮忙,小麦长势不错。锄地回来,一进院子,我把锄往墙角一丢,草帽往天爷台上一扔,冲着厨房喊:“我饿得慌了”,母亲在厨房里赶忙应声说∶“今天给你们吃拽面!快来端碗吧!”
我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拽面,满脸笑容,来到门口石凳石桌处,“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拽面是家乡的美食,宽面条配以各种荤素卤子,即拽面。那个年代,山村十年九旱,有时候种不上小麦,好不容易种上了却只能长到半尺来高,连种子也收不回。靠天吃饭的人们,只在每年麦收后或者老人做寿招待亲戚时才吃拽面,平时根本舍不得吃。
转眼的功夫,一碗拽面进了我的肚里,劳累一下子无踪无影了。我端着空碗在厨房等着,母亲一边拽面、一边烧火。一条条面饼在母亲手里像闪着灵性的丝带,忽而拍打着案板发出“啪啪”的响声,忽而在空中上下翻飞飘逸闪烁,转眼变成了薄厚均匀宽窄一致的白玉带,下到锅里煮一下,不粘不断,捞到碗里浇上水煮菜豇卤,瞬间淡淡的清香弥漫了农家小院,欢乐的笑声也随之在街道上空碰撞着、弥漫着、激荡着。
弟弟妺妹随后也都抢着吃,母亲看着我们一个个端着大碗吃拽面的吃相,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等大家都吃饱了,母亲才端着一碗掺着玉米面的“疙瘩汤”,系着一条沾满汗水和面渣的围裙坐在门口石凳上,像是刚刚打了胜仗似的,脸上挂着些许面粉和锅灰,一边喘喘气歇息一下,一边慢悠悠地有滋有味地嚼着碗里的疙瘩汤,好像比我们吃的拽面还香呢!
母亲是个性格倔强的人,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要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饱穿暖,从不轻易向命运低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除了随生产队下地干活外,还要养猪养鸡,操持一大家人的吃喝穿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最令母亲头疼的是兄妹五人的穿衣问题。一年四季不停地纺花织布、缝补浆洗。买不起缝纫机,衣服全靠母亲手工制作,而母亲又是一个针线活特讲究特细致的人,每年除夕之夜,母亲把吃的、用的、摆的、放的都准备停当了,还要一人坐在土坑边,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针走线,等每个孩子的新衣裳都准备好,天已经亮了,敲门声响起,有人来拜年了。
岁月的沧桑过早地爬上了母亲的眼角眉梢,在我12岁那年,母亲累得全身瘫痪、卧床不起了。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我们感觉天塌了,心急如焚,手足无措。所幸母亲愣是靠着几根银针顽强地战胜了病魔,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治愈母亲的不是医生的医术,而是母亲对家和孩子们深深的眷恋……
最难忘的一顿拽面,是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母亲走了好几家才勉强借了一瓢白面,虽说是“白面”,因存放过久已经发黑,缺乏韧性,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能拽出又长又白又劲道的面条。母亲生怕影响到儿子高考,竟像个孩子似的,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和岁月的艰辛一下子汇聚在心头,瞬时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我不知道如何劝慰母亲,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母亲拽拽面的动作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巧,拍打在案板上的响声也不再清脆有力,只有那或高或低的啜泣声,但那顿饭我吃得很香甜。
时光飞逝,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亲人已逝,家风犹存,每每回到老家看到乡亲们端着拽面在临街过道里有滋有味地吃着,我就有点眼馋,扭头走进自家小巷,仿佛母亲依旧站在门口等着儿女们似的,花白的头发、干净的衣裳、微笑的脸庞……我的眼眶湿润了,此时此刻,多想再吃一碗飘着几滴油花、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水煮菜豇卤拽面啊!
邯郸市陵园路 岳纪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