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渭河以北的凤翔塬上,算得上“八百里秦川”的肥沃之地。千山余脉以东,北山以南,整个凤翔仿佛拼命冲出山的包围,自此往东便是一马平川!难怪我的母亲当年从甘肃华亭踏上凤翔的第一步,就惊叹这块地方的神奇——天那么大,地那么平整!站在灵山俯瞰,田是田,方方正正;村是村,大都被树丛包围。
老家宅基地位于南北大路一侧,当年抓阄选择宅基地位置的时候,社员都牢记老祖宗留下的古训——水头地方住不得!我的父亲因为赶着马车外出换油,等回到家时抓阄已告一段落,挨着大路的宅基地被留了下来,父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明知道不公平,父亲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好在全家老小殷切期盼新院落,也不关心是不是水头。村里老一辈人说起过,大水从北山下来一路南下,村子这条南北路是历史上的泄洪道,住在路边,随时可能被洪水冲垮!
自打我记事起,家就安在了大路边。爷爷从集市带回来的桐树、核桃树、柿子树、杨树等苗子栽到大门前、后院里,我能上树掏鸟窝的时候,新家已经安在这里快十年了,大雨断不了下,所幸没引发过洪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凤翔塬上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一边倒”厦房,我家的后墙一律背向大路,房基要高出路基近一米左右,即使这样,父亲仍然采取了更多的预防措施。
那年开春,父亲从陈村集拉回了一捆长满毛刺、树身无一处端直的洋槐树苗。我满心欢喜,跑前跑后地跟着父亲张罗,挖坑、栽植、填土、浇水,这些洋槐树可都是能开洋槐花的好树啊!想想年年为吃几口洋槐花麦饭,总要扛着一根带着铁丝钩的竹竿,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谁家后墙里有槐树就往哪里走。缺吃少穿的年月里,家家户户都稀罕洋槐花,很少有大方的人家让你进院子折槐花。
守护我家三十米长后墙根的一溜洋槐树找到了最好的生长环境,倘若是换在植被贫瘠的灵山,这排槐树不见得能长得这么繁茂。前一年刚栽下不足一米高,仅仅一年时间便高过成人身高,并且分枝抽条,将本来光秃秃的后墙装扮得郁郁葱葱。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与骄傲,钩槐花不再劳神折磨人了,我家有这么多的槐树,满满当当的槐花够全村人吃!
杨絮漫天飞舞的时候,正是洋槐树抽出嫩叶的时节,我每天都在留意着槐树有没有开花,可气的是,有的村民竟然把羊拴到后墙根,专门啃食刚刚长出新叶的槐树!为了驱逐这些不速之客,我经常趁着主人蹲在树荫下丢方下棋的当儿,偷偷松开拴羊的绳套,狠狠在羊屁股上踢一脚,羊疼得窜出老远。如此几次,放羊的再不敢打洋槐的主意,而是径直牵到村外放养了!
槐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最是骄傲,小伙伴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只有攀上我这个“高枝”才能放开手脚折花。我家的槐树还没有长成,树干较细,一拽就能让整棵树弯下腰来,用不了几天,原本长得枝繁叶茂、花苞密实的槐树就像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折断枝条的白茬裸露在外头,一长溜槐树七零八落,一片凄惨!我有些心疼,父亲却毫不在乎,说这树皮实,来年更旺。
大概是我十岁左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某一年,七八月连续两月的强降雨致使北山的洪水一路南下,水库直接溃坝,大水漫过一马平川汹涌而来。洪水来袭,村子的造纸厂岌岌可危,我对洪水没有丝毫恐惧感,只是觉得新鲜和刺激。一帮伙伴跑去纸厂,眼看着几百人拉土筑坝,硬生生地让齐膝深的洪水绕过纸厂,奔腾着冲向村子,一步步逼近我家。我跑在洪水的前面,只见家里外墙已站满了手持铁锨的乡亲们。乡亲们挥动铁锨,沿着大路两侧筑起一米高的土坝,洪水一次次冲刷,土坝一次次面临坍塌危险!我家后墙距离水道不足一米,保住我家就是保住全村!
多亏了洋槐树。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洪水冲刷,洋槐树就像坚守岗位的列兵,强大的根系牢牢固守着后墙根的土层,肆虐的洪水没能带走一株槐树,屹立在水头上的后墙毫发无损。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父亲栽植槐树的用意,不甚“体面”的槐树生长在了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这就是槐树的使命!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家里栽植了三亩苹果树,为了给果园织造一道安全无缝的篱笆,父亲又围绕果园栽下了一周带刺儿的槐树。
2004年夏季,为全家“服役”二十多年的老房子翻盖,一座贴着白瓷砖、安着新式门窗的院落拔地而起,那些守护老屋几十年的槐树也被一一砍伐。我的父母亲也日渐年迈,在不舍与感慨的纠结中,三亩果园也砍伐光了。槐树篱笆也荡然无存!然而,芬芳的洋槐花永远开在我的梦里。我自己何尝不是一棵洋槐树?根扎在故乡的沃土中,自开自落自逍遥。辛克